A. 飛鳥與蟬
十三說,年年蟬聲同,載載蟬不復。我就像一隻蟬,死在了上個夏天裡,餘下的季節都在為此流連,以便新生。
我笑道,那又如何?若能為蟬也算是極好罷?歲月不溫柔,年輪不回見。
十三又說,你不懂。夏天對於蟬來說,燃燒的便是一生,但如若是鳥則不同了,那隻是它們漫長歲月里的一站。
對此,我不以為然。
又是夕陽西下,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。蟬鳴此起彼伏,鳥兒的倩影不斷掠過,我聽見十三的聲音,因為你是飛鳥,從不會為蟬而停留。
我驟然站起身,不知所措。
我路過花清巷,走在小河邊,又撞見了十三,第一次見著她也是在這里。
正值初夏,她穿了一件淡綠色的吊帶裙和四野幾近融為一體,蹲在那裡嚇我一跳。彼時的我正在鬱郁寡歡,被她嚇了個激靈。
「你在做什麼?」
「寫字。」
她頭也不抬,也不驚愕。烏黑的頭發搭在她的肩膀,讓我有些走神,但立馬又被那樹枝寫下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吸引了。
我湊過去,心底嘀咕,哪有在河灘上寫字的,那豈不是小孩兒玩的把戲?一個浪來了,字便不作數了吧?
「哪有在這里寫字的,有什麼意義?快早些走開。」
她抬頭看了我一眼,又似笑非笑地轉過去繼續寫。木棍與石子摩擦的聲音有些吵到我了,惹得叫人煩躁。
「你不妨過來看看。」
我不耐煩地湊過去,發現剛才雜亂無章的漢字是如此地工整:
「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。你寫歌詞幹嘛?」我變得有些莫名其妙,一腳踩到那些文字上。
十三站起來,冷冷地盯著我笑,我的戾氣一瞬間盪然無存,全身都在發燒,肌肉在抽搐,不敢看向她,只好沿著河岸拚命地往前走,越走越快。半晌,她在我的背後低聲唱著:吹遠默念的側臉,吹遠鳴唱的詩篇……
我不知道在害怕什麼,腦子里有些東西像呼之欲出,不覺吐氣困難,加快了我的腳步,只想快點消失在她的視線里。
黃昏將至,我爬上附近的鍾樓。人果真是孤獨的,見這日落也能溫暖半天。欄桿被烈日曬過還有些燙手,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一把抓住了。
背後一陣涼風吹過,我回頭,十三正在看著我。
「你怎麼會在這里?」
「寫字。」
「你是不是跟蹤我。」
「沒有。」
我不信,有些鄙夷地看著她。
她用手指了指那片老去的牆,有淡淡的粉筆印記。
「你在寫故事?」
「是。」
我震了震,腦子一片空白。她示意我往下看。
「他們都撒了謊?」
十三淺淺地笑,是啊。一個不願走,一個不想留。萬物皆如此,道不同不相為謀。
「說不定殊途同歸呢?。」
「蟬待來日便不復今朝了。殊途同歸也只能是鳥與鳥,蟬與蟬,還要在合適的季節里。」
我靠著牆坐下來,她坐在我的旁邊,從背包里拿出一大瓶冰可樂,一擰開,冒著吐不完的泡泡。
「只是個故事而已。」十三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補充。
我的心情被她蹂躪得碎了一地,心底暗罵她,真是個討厭的傢伙。天漸漸地暗下去了,我已經看不清十三的臉。
我好些日子沒有見著十三,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。
突然有一天,她敲響了我家的門。
「你如何找來了?」
「過來,過來。」她今天好像格外高興,對我招手。
「不進來坐嗎?」
十三顧不上我說的話,就拉著我往外跑,過了好久一直到了一片林子里才歇腳。
「你聽。」
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,僅余的力氣問她:「什麼?」
「你沒聽見什麼?」
「蟬?」
「對啊!」我不知道十三為何如此歡快,說話像叫交響曲似的,真不知這有什麼可稀奇的。
她叫我閉眼,伸出手。我照做了,感覺又什麼東西在我的手掌里震動。一瞅竟是一隻蟬,我沒捉過蟬,我嚇得一甩手它就飛走了。
十三不作聲了,靠在了樹上,對我說,它飛走了,它飛走了,你看吧,其實蟬也會飛走……
我不知道十三在說什麼,她隨機又興奮起來,「你知道嗎?這里的每一棵樹我都給它取了名字。這棵壯的叫小瘦,那個矮的叫大高……」
十三哭了,我聽見了。
一日夜裡,我爬到屋頂看流星,聽說今天的流星將是數百年來的盛夏里都難以擁有的。十三在離我不遠的路燈下望著我笑。
我也對著她笑,用手指了指天空。她點了點頭,坐了個許願的姿勢,然後順著我家側房的梯子爬到了我的身邊。
我們對著夜空不說話,突然她打破了這片平靜。
十三問我,如果你對一個人心動了怎麼辦?
我幾乎脫口而出,那就去找他啊。
她又問我,如果看不到未來呢?
我覺得很掃興,眯眼看了她一會兒,慫蛋,哪來那麼多遺憾?
自知語氣重了些,拍了拍她的後背。她搖搖頭,我就知道你會這樣,你好傻。
她又開始給我舉例子,給我看她的備忘錄。裡面寫了鳥與蟬的童話。
蟬對鳥兒說,我來過,不許忘記我。
「這也太矯情了吧?」
十三張口要說什麼,又收了回去,過了良久,才緩緩道,都說了你是鳥,你不懂。記住,你要永遠做一隻鳥兒,只有鳥兒才能和相愛的人飛遠。
為什麼?
因為蟬太過於短促了,我說過了,蟬的一生卻只是別人生命里的一站,多遺憾。
我們都沉默了,靜謐的夜裡,沒有飛鳥與蟬,也沒有流星。
十三失蹤了。我又變回了一個人,走在夏日的余暉與朝陽之中,影子被拉得老長。
我不斷路過花清巷,走在小河邊,准備了無數次的偶遇,終於如願以償。
十三蹲在河邊寫字,一如當初。
「在寫什麼呢?」
我也沒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裡,她也不迂迴解釋。
「一個故事,上次牆上未寫完的。」
「你上次寫的也太爛了,讓我看看,給你改一改。」
十三身體往後挪了挪,笑著看向我,我躲在沙灘里,仔細地辨識些那些字。
看到落款,我猛地回頭,「你怎麼叫十二?你不是叫十三么?」我堅信那一筆是被水打掉了。
十三還是不說話,看著我笑。
我上前使勁地搖她,你說話啊,你說話啊……久久無人回應我,十三突然沒有了蹤跡,我回過神,手拿著粘滿了泥土的小樹枝,崩潰地坐在沙地里,看著字跡在視線里若有若無。
我像是丟了魂,跑回到家,找到了很久沒有打開的記事本,扉頁署名十二,寫著我的各種瑣碎日常:
我有些無味地笑了笑,裡面還寫了很多文字,中文的,英文的,火星文的。
最後一頁,沒有標注日期,零零碎碎地寫了一些話:
以前混在人群中,大家都愛叫我十二,簡單又好記。當你問起我的名字時,我撒了謊回答道,我是十三。
便用這個新的身份走向你,說了句你好。我只是想給你一點與眾不同,給你的比別人的多一些。
只是某一天,突然發現,戀人是十二劃,朋友也是。
多一撇,少一捺,也許寫不錯字。但就是這樣,將漫長的一生變得短促,短到三言兩語就講完了我們的故事。又將指尖流年變得悠遠深長,遠得哪怕窮極許久仍不忘念想。
最後一行,黑色的墨水赫然寫著十三這個名字。
我抱著本子胸口絞痛,無法言語。
那個夏天,我懷揣著雜草叢生的心四處塗鴉。從小溪旁到天台上,途徑朝陽,也同樣沐浴在暮靄沉沉中。
我遇見了一個少年,他不似世人筆下的風度翩翩,但人卻溫潤如玉。鉛華洗盡又一方,一枕黃粱,都比不得他美目流光。
歸根結底,有些人只是一瞥驚鴻,如煙火般稍縱即逝。我沒想到有一天,我也會沉淪如此。
很久很久以前,我就想給以後的自己寫一封信,告訴她,別害怕,因為這世界沒有那麼多無畏的笑話。你不妨大膽一些,勇敢一點,就靜靜地等,總有一天你想要的都會奔你而來。
如今坐在黑夜裡,也想給那個曾自稱十二的的青蔥歲月里寄上一封,對她說,不要過早用盡你的熱情,只管用心珍藏,因為這個世上有你暫時還難以想像的遼闊煙火。
事實就是,沒有人永遠會是飛鳥,也沒有人永遠會是蟬。飛鳥遇蟬則為鳥,蟬不遇鳥不為蟬。生命里的遇見與錯過皆為序章爾爾。
我花了一整個夏天,讀懂了飛鳥與蟬的故事。只可惜,也許你不是別人的飛鳥,但我終究做了你的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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